太原唐墓壁画《树下老人》
《上海文化与博物馆论坛》2006年第03期 尚同流
20世纪50年代以来,太原市西南郊金升村附近发现一批唐代墓葬壁画,引人注目的是,几乎每座墓葬的棺床周围,都有一种人物画——“树下老人”。
唐代壁画墓中的《树下老人》究竟表达了什么呢?前期发掘者在对已发表材料的总结中,认为“棺床四周绘有老人在树下的画,也许以连环画的形式描绘了一个故事”(山西省文物管理委员会,《太原南郊金胜村唐墓志》,《考古》1959年第9号);或“根据画中人物的服饰、行为、环境等,结合墓顶的四位神灵,初步认为树下老人图的内容可能与道教有关”(山西省考古研究所,《太原市南郊唐代壁画墓清理简报》,《文物》1988年第12号); 也有人介绍唐代道教石像底座上的线雕。支持壁画的道士认为“壁画中所绘老人的衣冠鞋履、神态神态,与线雕中的道士相近。……由此可知,墓室壁画中所绘树下老人也应为道士”(后羿《唐代道教石像长阳天尊》《文物参考资料》1991年第12号)。笔者试从图像内容与形式互动的角度,探讨“树下老人”等题材壁画的寓意,以求得专家指点。
太原市发现的唐代壁画墓中,以《树下老人》为主题的壁画有:
1953年发掘的新东汝庄唐代单室曲壁墓(《太原市东汝庄唐墓壁画》,《文物参考资料》1954年第11号),虽然已公布的墓葬资料不是很详细,但《树下老人》的题材和风格让人对其有了初步的了解。墓中出土的《大周昭君墓碑》年代为“万岁登封元年”(696年)。
1958年清理的金胜村4号、5号唐墓(山西省文物管理委员会,《太原南郊金胜村唐墓葬》,《考古》1959年第9号)均为弧壁单室墓,墓北横置棺床。两墓相距不远(后者在前者以北10米处),壁画题材、布局相似。5号墓墓室东、西、北壁上各抹一层厚约0.3厘米的白泥,上绘壁画10幅;即东、西壁南侧绘有《牛车与赶车人》和《驼马与赶车人》; 棺床四周墙壁上绘有8幅《树下老人图》。报道未提及墓顶是否有壁画。4号墓顶已塌,但有“四神”的痕迹。墓壁及四角绘有朱色斗拱、额柱;南壁门道两侧有侍卫,东西壁南侧有侍女,棺床四周墙壁上绘有8幅《树下老人图》。
1959年发掘的金胜村6号唐代墓(山西省文物管理委员会,《太原市金胜村6号唐代壁画墓》,《文物》1959年第8期),也是单室墓,墓壁呈弧形,墓北有横棺床。介绍中介绍,“墓室上方绘有红莲、彩云纹,下部绘有人字拱券、‘四神’……下方四壁绘有十二人像。”即南壁门道两侧有侍卫,东西壁南侧有办事员。棺床四周壁上用粗红线划出8个框,但只画有6个“树下老人”。 与上述4号、5号墓相比,连接棺床两端的东西壁中间的“树下老人”形象缩小,而由手持披巾、手持衣叉的侍女替代。
1987年,太原化工焦化厂清理了一座唐代单室弧壁墓(山西省考古研究所,《太原市南郊唐代壁画墓清理简报》,《文物》1988年第12期),墓室北部东西两侧各有一座竖式棺床,头型墓顶中部有一洞口,报告中对壁画作了较为详细的描述:“以红、黄、绿三色绘结花帘,以弧形连珠连接”; “四壁以粗红线绘出房屋的柱子、斗拱、门楣,其间的铺地绘有人字形拱门。底部分成若干格……每格绘有壁画,有《侍卫》、《少女》、《骆驼与马》、《树下老人》等。”(图1)
1988年,太原第一火电厂发掘唐代弧壁壁画墓第337号(山西省考古研究所、太原市文物管理委员会,《太原市金胜村第337号唐代壁画墓》,《文物》1990年第12号)。因基建过程中遭到破坏,墓顶壁画已不复存在。报告记载:“墓室四壁以粗红线立柱,以柱为界,壁画分界……有《门卫图》、《仕女图》、《树下老人图》等。”
1989年,太原市第一热电厂清理唐代弧壁壁画墓555号(侯毅,《太原市金胜村555号唐墓》,《文物季刊》1992年第1期)。因挖掘机施工震动较大,壁画大部分脱落,仅存“墓顶南侧有花卉结饰花帘残片……墓门南壁两边各有一幅《护卫图》”。
太原唐代壁画墓,坐北向南,墓道均为短而窄的斜坡式墓道,但墓道内未发现壁画。遗体置于墓内横置的棺床上(但太原化工焦化厂唐墓有东西两座棺床),未发现陪葬器具痕迹。壁画大致分布如下:1.四坡相交形成的斗状墓顶,以及墓室四周墙壁上,均抹一层白灰,再根据类型用墨线勾勒轮廓,并配以彩画。稍有不同之处是金胜村5号墓的东、西、北三面墙壁上均有壁画。2.墓顶覆以莲花宝盖,并绘有非具象的日月星辰“四神”。 下沿壁面大多以粗红线绘出仿木构斗拱,只有金胜村6号墓棺床周围三面壁面没有仿木构斗拱,而是直接用粗红线划定画框。3.一般墓南壁门道两侧有侍卫,东西壁南侧有侍女。另一种特殊情况是金胜村5号墓有“牛车与车夫”和“骆驼与马与车夫”,而6号墓东西壁南侧全是文书。4.“树下老人”分布在靠近棺床的东、西、北壁周围,各有一到多个。 其中,太原化工焦化厂唐墓北壁中央还绘有另一幅《驼马图》,可能是由于两张棺床相隔所致。在这幅《驼马图》两边以及与棺床相连的墙壁上,仍绘有《树下老人图》。发掘人员将所清理的墓葬与新东汝庄唐墓墓志进行对比,判断所发掘的墓葬也是唐代武周时期的遗物,墓主人很可能是一些低级官员或富裕的平民。
在儒家“不为亲而死”、“待死如生”的观念下,“墓葬是现实社会的缩影,反映了当时人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”(徐继军、何云傲著,《中国丧葬习俗》,浙江人民出版社,1991年)。墓葬壁画与世代相传的卷轴画相比,不同之处在于,它不能单独承载画师的审美创作情感,而更多是表现一种约定俗成的题材和一定的群体审美意识。孙作云先生也说:“研究壁画等古代艺术,必须注意其表现部分,因为这与当时的思想、迷信有关”(孙作云,《洛阳西汉卜千秋墓壁画研究与解读》,《文物》1977年第6期)。 因此,我们必须首先分析这些唐墓壁画在墓室内的布局、组合,以及壁画纹饰的性质和功能,才能更好地解释和理解《树下老人图》的文化内涵。
关于太原唐墓壁画中的人物,虽然此前发掘者注意到棺床四周的壁画是“树下老人”,但更多的人认为是站在斗拱下檐下柱子之间的“柱间人”。笔者注意到,太原化工焦化厂唐墓北壁正中的“骆驼与马图”,刻意将甬道的柱子画在画中央,骆驼与车夫站在柱子前。因此,画面两侧原本被认为代表“柱子”的红色粗线,已不能认定为“甬道柱子”,而只能看作是“框架式”壁画上画面之间的分界线。例如金胜村6号墓的棺床紧贴北壁,两端与东西壁相连。 画框用粗红线划定,占据了通常用作走廊的墙面空间,画框上部与代表走廊上层屋檐的粗红线平行。因此,靠近棺床的墙上的《树下老人》是一幅单人人物画,而非站在走廊下层的所谓“柱间人物”。可见,棺床四周用粗红线划定的壁画人物,应该代表布置在棺床周围的屏风。屏风在现实生活中的作用是挡风避寒,一是置于榻后或侧,二是置于厅堂中,分隔空间。早在山东诸城汉画像石《会客图》中,墓主人座位后面就有屏风。 大同北魏司马金龙墓还出土了一套绘有人物故事的漆屏风。太原唐代墓葬壁画中存在此类屏风画,证明棺床如同死者坐卧的床,而屏风画则是立在床后的屏风。因此,《树下老人》壁画中的人物也成为屏风画中的人物。这种“画中人”的内容和功能与其他墓葬壁画(如柱间人物)不同。至于彩绘人物组合的不同,可能是根据墓葬的不同要求,也可能是民间画师在传承中的变异。
墓葬壁画本质上是专属于墓主人的具有丧葬意义的装饰画,反映了当时人们对先人来世的认识。唐代墓葬壁画中的仿木建筑营造了庭院式的生活环境,壁画屏风与棺床的结合也体现了墓葬的生活环境。从大同北魏司马金龙墓出土的漆屏风来看,其内容多反映三纲五常、忠孝仁义等孝道品德。因此,赵超先生认为“太原等地唐墓屏风画‘树下老人’应是定型的社会民间绘画题材”。
认为其原型应为以描绘孝子、有德之人为主的“忠孝图”,而非墓主人画像或道教人物故事的观点是正确的(赵超,《树下老人图》与唐代屏风式墓壁画,《文物》2003年第2期),同时他还认为“有些画面可以与历史上著名的孝子、忠臣等古代故事联系起来”,并认定金胜村6号墓中的六幅《树下老人图》中,用斧头(柄)挑柴的为曾子;双手捧节的为苏武;太原化工焦化厂唐代墓中,面墓哭泣的为王培; 树下有竹笋的,是孟宗……关于6号墓和337号墓中的《老人与蛇》(图二、图三),赵超先生认为,“可能是春秋时期孙叔敖杀双头蛇的故事……也可能确是隋后主的故事”,或周代“伯奇孝道”(赵超,《古代伯奇孝子画》,《考古与文物》2004年第3期)。金胜村6号墓《老人与蛇》简报,老人“双手捧巾,俯身望一兽首蛇身,口含物(珍珠),颈系红巾”的动物。 金升村337号墓简报将老人描述为“面前有一条蛇,嘴里含着一颗珍珠,仰头而起,将珍珠献给老人”。探究形象原本的创作意义,感谢老人的接受和蛇的给予,形象(红色圆珠)浓缩了人物关系的符号。 笔者认为,郑岩先生解释为“随侯珠”的故事更为恰当(郑岩,《吴家庙随侯珠画像》,《文物世界》第2号,1991年)。至于金胜村6号墓残存的图画(东壁从南向北第三幅):树下一位老人将某物捧到嘴边,仿佛在尝试着什么。它与337号墓西壁北侧的图画“一位头戴冠冕、身着长袍的老人立在一棵树下,左手合拢于胸前,右手握着一小枝树叶伸到面前”相似。它与4号墓西壁正中图画中树下老人“右手捧着一朵(红花?)闻香”的图画也相似,笔者倾向于将其解释为孝子 “蔡顺为母挑楼”的故事。
在初唐墓屏风式壁画资料中,西安唐墓多为树下仕女或花鸟山水题材,太原唐墓中则有树下老人等孝子圣贤题材。此外,临居北齐崔芬墓中也有8块画树、山石、隐士的屏风,太原北齐墓壁画《祭祀图》中墓主身后有5块屏风。山西万荣唐薛静墓、宁夏固原唐梁元珍墓中也有类似树下老人的屏风人物画,它们受到南朝墓模镶嵌砖画《竹林七贤图》的构图形式和表现内容的影响。 因此,太原唐墓屏风画中除了孝子有德之外,可能还渗透了一些隐士圣贤的形象,也就是“被中原士大夫所仰视为正统的江东吴老者”(苏白《河北四大古墓志》,《文物》1996年第9期)。 如太原化工焦化厂唐墓北壁西侧壁画(图4,简中第四幅图)、金胜村337号墓北壁东侧壁画(图5,简中第二幅图)、金胜村4号墓北壁中部壁画,均有类似的画面:一老者在树下,仰头侧身,右手两指伸出右臂,左臂置于胸前,左手捧着一个圆杯,一缕云朵飘上树下。笔者认为,这或许就是《晋书•阮籍传》中记载的“好酒能吹”的隐士阮籍,正在大口喝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