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关古道是人马往来、财源广进之路,作为连接岭南与中原的丝绸之路要冲,更是历代文人墨客题写诗赋的文学生产场。清初诗坛,朱彝尊与王士祯并称为南朱、北王,他们在梅关古道上的经历与书写,将诗道景观的浪漫诗意与当代意义展现得淋漓尽致。
顺治十三年(1656年),海宁人杨永坚任广东高要县令,聘朱彝尊为西教老师。朱彝尊此次来粤,主要是因为教学生不够糊口,但也不排除有暗中结交豪杰的目的。当时他对朱明王朝残存的南田一脉还抱有幻想。朱彝尊于顺治十三年末渡过大禹岭。 他的《过大禹岭》诗云:“雄关直上山,云雾寂寥。驿道梅花没了。宰相祠堂空寂寥,越王城始终冷冷清清。北来无雁,今朝有鹧鸪南飞。故乡不忍立望,乱山落日长空。”走在古道上,就是走在山水和历史里。朱彝尊的一句“驿道梅花,岁月流逝”,意思是消失的是岁月,而不是梅花。驿道梅花自古以来就有绽放和凋零,象征着时光隧道里永恒的存在。它们是变幻中的不变,花开凋零间,岁月流逝。
“相国庙”和“越王堡”既是眼前的风景,也是历史的痕迹。“相国庙”指张文献庙,所谓“孤寂”,不仅指庙宇冷清,参拜者寥寥,也意味着张九龄卓越的政治远见未被皇帝认可。“越王堡”指越王将领梅宣在梅岭山上修建的堡垒。秦末,梅宣率兵从范阳起兵反秦,他的身份与反清爱国志士有着多重重叠的关系,千百年来,他的忠义、报仇之义、抗暴意志、孤臣之心一直为遗民所敬仰。
鹧鸪是当时大禹岭和镇江两岸常见的鸟类。张华《鸟经》注云:“鹧鸪,名自其形,南飞,虽东飞西,展翅先南,心向南不向北。”朱彝尊的“从今以后,有鹧鸪南飞”这句话,是借鹧鸪来表达自己与清朝政权的政治冲突,暗示他的心与南明朝廷同在。
“乱山上落日长空”隐喻南明政权的落日。这一年,郑成功军队被清军打败,退出了舟山群岛,永历朝廷也步步退却,迁都云南。南明政权已是没落。诗人站在梅岭之巅,北望故里,南望浩瀚大海。个人的忧愁和国家的忧虑纠缠在一起,使他的落日之行,仿佛是一场心灵的苦难之旅。
作为一条文明之路,梅关古道历来被视为华夏与蛮夷的边界,文明与野蛮的分水岭。朱彝尊从大禹岭南坡下山时,曾写下《下山》一诗:“天之南从这里开始,浩瀚大海绵延万里。地之实在扬州境内,山之势如剑阁碑刻。深黄抱吾马,长短官亭数。归乡路在云外,空望牛奴星。”前两句给人一种海天一色的浩瀚之感,这是初入岭南的人的印象。诗人心悬大海之上,或许还有更深一层的寓意。“地之实在扬州境内”一句,表明了朱彝尊对大禹岭及其周边地区的历史地理定位。 据《尚书·禹贡》记载,扬州地域极广,江西全省及粤东地区均属扬州。朱彝尊认为大禹岭在禹贡九州之内,在儒家经典构建的政治文化版图之中。“山势如剑阁碑”一句则更为含蓄,一方面说梅岭高峻,犹如剑门山,控制要道咽喉,是兵家必争之地;另一方面,他也含蓄地借用张载的《剑阁碑》将剑阁定义为“浊世则乱,道明则治”。《剑阁碑》是从中央角度警示割据势力的名作,朱彝尊的“同”字,隐含着他对这一立场的认同。 当时的中央政权是清廷,永历王朝事实上已经沦为西南一隅的地方政权。站在大禹岭上,朱彝尊心中迷茫,他同情的是南明政权,但面对天下即将统一的现实和一路上所见的苍凉景象,政治理性让他意识到国家统一的合理性。
在梅关南侧,朱彝尊曾到访张曲江庙,其《访张曲江庙》诗纪念张九龄,诗中写道:“陡坡上神木蜿蜒,暗崖鬼雕。香尘羽扇冷,玉堂春燕空。不见关隘险阻,谁来开天工。路过庄严画像,山势东倾千载。”大禹岭原本险峻难行,张九龄开凿新路后,两壁陡峭,中路平坦,车马得以通行。 朱彝尊的诗中用“神木”“鬼斧神工”“天工巧夺”等神性词汇来歌颂张九龄的开创性成就,犹如歌颂一位开天辟地的神话人物,有一种古朴的崇高感和朝圣般的虔诚感。从更深层次上讲,朱彝尊是在歌颂中华文明形成之初就孕育出来的勇于探索、勤于创造的文化基因。
中国史家文化与文化精英,自有其诞生之日起,便有准确记载历史日期的传统。王世贞比朱彝尊更执着地记录个人生平与游历信息,他的《蜀驿道志》、《秦蜀驿道跋》、《南行记》、《北归记》等笔记,让我们得以了解他远行的行程,并确定其诗歌创作的时间。
康熙二十三年(1684年),王世贞奉命赴广东祭祀南海神。次年正月二十七日,王世贞来到大禹岭最高处,看到梅关两壁险峻,中间有一条狭窄的通道。大自然的奥秘、历史的纷扰,一下子涌入王世贞的心中。 其《大禹山》诗云:“五岭界百粤,东崖实大禹。西为衡北为豫章,险峻山势,历来皆有。黄武敢自娱,篡位始于秦楚。朱节崇尚汉之德,后世消灭失盐之泽。六朝五季,不计其数。昨日滇闽乱,此山为军扰。我来后,兵马已去,草丛中不见豺虎。登高望南海,波涛可见。白云左右飞,一缕缕穿过险径。回首中原,风烟分横浦。” “黄屋敢自娱”至“草丛中无豺虎”着眼于统一与分裂问题,与朱彝尊《下岭》中“地实扬州,山同剑阁碑”的着眼点一致。天下大势,分裂终将统一,这是中国王朝在不断更替中顽固呈现的延续性格局。《黄屋敢自娱》后四句,在东亚范围内讨论王朝的正统性。“佯”一词,是王世贞对赵佗南越政权的国家定位和历史判断。朱彝尊越岭之时,天下尚未统一,而王世贞上山之时,军队已解散,三藩之乱已平息。 站在梅岭山顶,朱、王二人都曾眺望过南海。朱彝尊的“天之南从此起,浩瀚海之万里”这句话,有着微妙的政治和军事寓意。当时,郑成功的水师还在浩瀚大海上乘风破浪。而就在王士珍“登高望南海”的那年,清廷废除了海禁政策。梅关古道有望重新焕发活力,朝廷可以再次与各国协调,中华文明可以再次向更广阔的时空开放。站在梅岭山上,看不到南海的波涛。所谓“波涛似有若无”,只存在于诗人对海上丝绸之路的想象中。
走出峡谷,我们来到了挂角寺。寺内有张文先祠、六祖殿。王世贞《张文先祠》中写到了唐代宰相张九龄的文化记忆:“峡中寺中人望宰相庙,开元如昔,风采似当年。羽扇满怀三秋恨,雨铃千秋,两海燕何还入帘?”诗人在旅途中的专注,与他独特的认知息息相关。在梅关古道的历史语境中,张九龄和惠能都是核心的文化元素。六祖惠能越过大禹岭,奠定了“南派”的基础。从中国文化史的角度看,大禹岭上的六祖殿是比张文先祠更值得一去的地方。 但对王世贞和朱彝尊来说,张九龄是他们的文学偶像,佛教有异端之嫌。王世贞诗后半段用了与朱彝尊《访张曲江寺》相同的典故:“羽扇香尘冷,春燕玉堂空。”不过,王世贞的怀念只停留在峡谷中的古庙和开元人物,没有任何自我插入,而朱彝尊的怀念往往有情感的流露和现实的考量。他的《乾州怀古》、《过大峪山》、《雄州歌》中,有哭铜驼、感麦收的情怀,有明遗民诗的一面。
四月二十五日,王士祯从广东北归,又经过大庾山。其《大庾山归来》诗云:“今夜望南斗,使星渐远。”这两句与朱彝尊《下山》中“故乡路在云外,徒望牛女星”一样,都是以仰望星空作为结尾。不过,“徒望牛女星”是夫妻分离的哀叹,而“使星渐远”则透露出官员的身份感。在《南海集》中,王士祯刻意淡化自己官僚精英的身份,突出自己文化精英的身份。他的诗作大多与自己的钦差大任保持距离,但在《大庾山归来》中,却略显完成官途的喜悦。
朱彝尊与王世贞的梅岭诗在典故运用和情感基调上具有一致性,这不仅源于梅岭的地域特色,更在于朱彝尊与王世贞同属一个记忆共同体,共同的文化记忆使诗歌文本之间形成了一种互文关系,诗中对祖国、对海洋的思念成为岁月流转中诗路的芳香,陪伴着中华文明扬帆前行。
光明日报(2024年5月6日第13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