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齐武平二年(571年)正月初一,一生以兵燹为生的太尉、武安王徐英(显秀)在晋阳城的家中去世,享年70岁。当年十一月,徐显秀被葬于晋阳城东北的一处墓地。我们无从得知他下葬的情景,但从墓内约326平方米的华丽多彩的壁画中,可以想象他将自己一生的光辉带到了人世间阴暗的彼岸。这座墓被当地人称为“王母坡”。2000年12月初,当地村民发现这里曾有人挖掘。此后,经文物部门批准,山西省考古研究所、太原市考古研究所(现太原市文物考古研究所)于2001年至2002年对该贵族墓进行了抢救性考古发掘。墓葬坐北朝南,由墓道、墓道、天井、甬道、墓室五部分组成。随葬品包括陶桶、瓷器、金环、银环、墓志等500余件。该墓是山西、河北、河南、陕西、宁夏等省发现的保存最完好的北朝晚期砖结构壁画墓,2002年入选“全国十大考古发现”之一。
许显秀精心布置了自己生前“安息”的地方,在壁画中刻画了许多造型夸张奇异、性情神秘的怪兽形象,用这些能通灵驱邪的镇墓兽守护墓室安全,保佑自己在后岸世界的平安生活。此类镇墓兽形象在同时期中国北方的壁画墓中也十分常见,体现了当时人们对灵魂不灭、轮回转世的执着信仰和厚葬的习俗。
人身兽首的奇异生物:“方相氏”的震撼
墓室南壁墓门上方是装饰的重点区域。此处彩绘有两只怪兽,兽首人身,上身赤裸,身着红色短裤,腰间束着白色腰带。东侧怪兽的壁面已是残垣断壁,西侧怪兽双目怒视,上牙外露,舌头长长,竖起大三角耳,白发高耸,面目狰狞,残暴至极。发掘者并未给它起名字,但我想它就是文献记载的“方相氏”。
方相使是先秦丧葬礼仪中的一种职位,头戴熊皮面具,身着黑红衣裳,手执矛盾,在棺椁入葬前行驱鬼仪式,与汉代驱鬼驱疫时神灵所戴的“魍魉头”面具相似。《周书·下官司马方相使》记载:“方相使,头戴熊皮,身着四眼金目,身着黑衣红裙,手执矛盾,率百官,与难争,搜家驱瘟。大丧,先安棺,至墓,入墓,以矛击四角,以驱方魍魉。”郑玄注:“方相,同‘方相’,即恐怖的样子……披熊皮者,用以吓退瘟疫之鬼,犹如现在的魌头。”北齐丧葬制度规定:“开国皇帝三品五品官员用方相,四品以上庶民用魌头。”隋制改为:“四品以上官员用方相,七品以上官员用魌头。”宋高澄在《世物记·祭雄典·魌头》中对二者的区别作了解释:“天下以四目为方相,以二目为魌头。”由此可见,“方相石”与“奎头”都是功能相同的丧葬用具,但等级不同。
汉晋南北朝时期,“方相氏”在墓葬中已有生动的描绘,从徐显秀墓壁画中“兽首人身,红裙”的形象可知,此应为方相氏。
在其他多座墓葬中也发现了方相石的形象,如西安北周安家墓出土的七足石榻,后背中足上雕有狮子纹,其余足上均雕有方相石。这些方相石呈人身兽首、毛发直立、双目圆睁、獠牙张开、一脚着地、一脚抬起作支撑状;河北磁县万章北朝墓葬墓道四壁及门壁两侧,也出现人身、豹头、鸟爪、四肢伸出,似驱赶、似抓取的方相石;河北磁县东魏如茹公主墓甬道木门上也有此类形象。可见,驱除恶灵鬼怪,保护墓主灵魂的方相氏,在当时北方各地十分流行。
翼兽守护者-加鲁达
墓道南口石门楣正中,塑有正面龙首像,龙首两侧站立一对神鸟,口含莲花,挺胸昂首,大步前进,造型优美。
迦楼罗应源于佛教。南北朝时期,随着佛教的传播,迦楼罗的形象和信仰也传入中国。迦楼罗是古印度神话中的百鸟之首,毗湿奴的坐骑,双翼如金光闪闪。此鸟梵名音译为“迦楼罗”、“迦罗罗”、“盖卢查”、“迦罗罗”等。佛经中,迦楼罗与龙族结下了深仇大恨。《摩诃婆罗多》中描述迦楼罗是大圣人迦叶波()与女神毗那陀()所生之子,能降龙,以龙为食。《摩诃婆罗多·上篇》中记载了迦楼罗与火龙殊死搏斗的故事。敦煌变文《降魔变》也记载了六大宗师化作毒龙,与舍利弗的奇毛金翅鸟大战的故事。《南齐书》卷四十《南郡夏王传》记载:“初,世祖梦见一只金翅鸟从宫中降下,吃掉无数小龙,然后飞上天际。水太元年,紫霞被处死,年仅七岁。”龙族深受其害,几乎面临被金翅鸟吃掉、子孙后代无子的困境,于是向释迦牟尼求助。《海龙王经》卷四记载,佛祖为了保护龙族,强迫金翅鸟皈依佛门,成为佛祖的守护鸟、天龙八部之一、“二十四天”之一。太原北齐娄睿墓中也有类似的神鸟形象,佛教“二十四天”之一的雷神形象也出现。加之与“龙”共存,推测此类有翼兽即为金翅鸟。
金翅鸟是佛祖的守护神,在北朝时期已经深入到普通百姓心中,成为他们驱邪护宅的守护神。这对外来鸟守护着许先修的墓葬和灵魂,其威力恐怕不弱于当地的神兽。
鸟身、兽头、蹄足、鹿——吉祥的森木鹿
墓室还需要“门神”的守护。甬道南端的两扇石门上,各雕有一头有蹄的鸟形兽,发掘者称之为“獬豸”(xiè zhì),是送葬队伍的护路神兽。獬豸形似鹿或羊,蹄齐,肋上生翅,口含莲枝。传说此兽憎恶邪恶,只攻击作恶者。有学者将其与《墨子》中祭羊联系起来,认为獬豸是中华民族想象出来的一种吉祥物,来源于祭祀的羊的原型,具有明辨是非、秉公执法的威力。
也有学者认为该形象源于中世纪波斯作为吉祥动物崇拜的“森木鹿”()。“森木鹿”在琐罗亚斯德教圣书《阿维斯塔》中称为“萨埃纳”,在现代波斯语中称为“辛福”,在萨珊波斯和粟特艺术中均有出现。其形象通常由狗头、鸟身、鹿腿(或类似动物)等多种动物元素构成,尾部似汉代艺术中的凤尾、孔雀尾或狐尾,嘴中常含吉祥草。法国巴黎吉美博物馆收藏的石屏(即吉美石屏)上有“森木鹿”形象,其肩生羽翼,嘴中含吉祥草,尾部扬起,在云雾环绕的天空中翱翔。
此类有翼神兽在北朝墓葬壁画、浮雕中经常出现。早期的例子是河南洛阳出土的北魏末期鲜卑贵族元秘(524年葬)石棺,棺上绘有两只有翼神兽,形似集美石屏上的“森木鹿”,也接近龙的形象。鲜卑墓葬中常常可见中亚艺术的影子,不难理解波斯“森木鹿”的形象随着中亚文化传播到这里。再如河南洛阳北魏冯雍之妻元始的墓志铭,墓志铭上刻有一只鹿腿有翼的神兽,并伴有其他神兽。河南沁阳出土的北魏石棺床首,有线雕有翼神兽,其爪形与元秘石棺床首神兽十分相似。北齐娄睿墓神兽形象与集美石屏上的“森牧鹿”十分相似,但头部更像鹿或羚羊,且有角,展翅站立。河北磁县万章北齐墓壁画中,墓道护卫上方有各种神兽35只,其中一只与此一模一样,与集美石屏上的“森牧鹿”更为相似,均为飞云形。
值得注意的是,在上述考古发现中,这种神兽常常与凤凰或青龙白虎一起出现,似乎取代了南方朱雀和北方玄武的位置。这应是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融合的产物。徐显秀也做了这样的安排,将这对有翼神兽与东方青龙、西方白虎一起置于墓门之上。但中国墓葬中出土的此类有翼神兽的功能尚不明确。意大利学者孔马钦()说,“它们在萨珊或粟特地区原有的琐罗亚斯德教象征已经淡化,成为中国人死后升天时敬仰的瑞鸟和神兽。”森木鲁宗教神兽的概念被隐藏起来,成为人们崇拜的吉祥兽。
南北朝时期,民族交流频繁,萨珊波斯文化和粟特琐罗亚斯德文化传入中原。徐显秀墓壁画中的这些守墓人像,让我们强烈感受到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碰撞的浓厚氛围。虽然对图像的解读还存在一些争议,但正是因为如此,慢慢揭开这些未知谜团的考古发掘工作,才更充满了无穷的魅力。
(作者是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图书馆员)
◎古希腊人最早将今伊朗西南亚地区称为“波斯”。在汉代以前,这一地区与中原王朝的文化交流是间接的、稀少的。直到汉武帝派张骞出使西域,汉朝才“打通”了西域的联系。随着民间贸易与政权交流的频繁,丝绸之路延伸到当时波斯的安息帝国(公元前247年-公元224年)和萨珊帝国(公元224年-661年),并在中原地区发现了大量与波斯文化有关的文物。
◎琐罗亚斯德教是流行于古代波斯(今伊朗)的一种宗教,在波斯称为“拜火教”。3世纪,波斯萨珊王朝将其定为国教,并流行于中亚。中国在南朝梁朝、北魏时期,最早了解它,并称之为“琐罗亚斯德教”、“火祆教”或“拜火教”。
最初发表于《大众考古学》2014 年第 3 期